序章
神,一般在詩人與作家手裡,被描繪的形象通常是什麼?
神聖、信仰、救贖、公平、光明……之類完全正面的意義;或者比較人性化的像是隨性、溫柔、冷漠、自私等等,基本上都是藉著傳說描述,經由人們口耳相傳,才逐漸為人所知,並且帶來遙不可及的不真實感,畢竟從來沒有人親眼見過,或是切身感受到神威,所以感受變得模模糊糊。
然而這樣的事,不適用於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,至少比小孩子大上一些年紀的人都有所感觸。
神,雖然只是人們為其冠上,擁有人類不可及的強大力量存在的稱呼,但他們確實在世上現身,追朔的年代已不可考,據說祂們漠然降臨於大地,不知道是自身原型或者刻意變化,形體與人類相同,具有臉孔、身軀、雙手、雙腳等部位,各個英俊貌美,身穿可用奇幻形容,充滿眾神特色的複雜衣裝。
要用外觀辨別的話,就是神的形體比普通人類大上數倍,細看五官也有些許差異,頗具威嚴和神祕之姿。
個性上偏向前面說過的後者,情感跟人類無異,有的神高傲自大,既殘酷又刻薄;有的神謙卑為懷,喜愛照顧人類;有的神風流倜儻,崇尚自由和平;有的神平凡冷漠,只求遁世隱居。
對於這群神一般的存在,儘管曾有人類提出過外世界人的說辭,大眾仍然偏向『神』這種較具信仰與寄託的說法。
基於神格或擅長領域,神還個別被冠上代號稱之,十分豐富且獨具地位。
無論是善是惡,世上的神都有一個共通點,同時亦是最重要的作為。
-創造。
意思是最根源的含意,物種、礦植物甚至某些特殊的力量都包括在內。
創造是進步的根源,舉凡生活甚至到戰爭,沒有發明創造不可能有進步。結果如此不可或缺的事物,卻是神族獨佔的專利,而且這沒有什麼原理,倚靠就是神族的雙手。
必須解釋清楚,並非眾神惡意剝奪人們發明新事物的權利,而是只有祂們能夠做到,而人們最多以其為基礎進行仿製以及改造,這已經是十分了不起的程度了。
一直以來,人們不曾享受過那般無中生有的成就感,但這卻沒有嚴重影響一般生活,總有好心的神會幫忙解決困難。
話說回來,神除了將各式各樣的創造物送來世界上,還將人類夢寐以求的奇妙力量普及於世。
有一位神祇不僅神術,還擁有第二股力量,被冠上代號『秘術』,祂說明這兩者的本質是不同的。
如果拿秘術和神術比較,雖然有相似之處,可是秘術遠遜於神術。然而神術屬於神族的力量,秘術是一種省悟的掌握,只要人類明白便能夠發揮。
在此神的認知中,秘術是不能與神術相提並論的雕蟲小技,所以祂有一天一時興起,教導人類頓悟真理,只要人類懂得修身養性,秘法就不會失傳。
這個世界一路走來,眾神各式各樣的創造物,還有傳授給人類的力量,也讓世界更加多采多姿。在世人的眼裡看來,隨著時間流逝,眼前的一切都滿溢著美好色彩。
世界不停止發生變化,曾經有幾場災難,曾經有幾次救贖。過去神捅下的簍子,也會有神出面收拾,總歸而言是人類繼續活著的日子,直到那一件事情的發生,人們再也沒辦法享受這些恩惠。
主神勒斐埃斯,於人類面前展露樣貌的次數屈指可數,代號『引領』,顧名思義為眾神之主導,對神族全體擁有實際的指揮和命令權,實力據說遠遠凌駕於眾神之上,同時受到祂們的敬重,毫無疑問是立於頂端的神祇。
勒斐埃斯並沒有過份干涉人世,祂非善非惡,不追求權力與統治,雖然不過問人間的事情,但僅憑一次現身便令人類敬畏。祂通常只待在天上的神界,平等地管理著同族,無論祂們的個性是好或壞。
這位鮮少與人界聯繫的主神,在某個夜晚不知道為什麼,勃然大怒了。
根據人民一致的描述,當時是萬物沉眠的時刻,散落著繁星的天空宛若深邃峽谷,上方先是一聲低沉的『轟~』與尖銳的『咻~』交織的巨響,迴音在星點之間徘徊,然後爆出了一陣刺眼的光芒,吸引所有生物的注意。
沒有人還留在建築內的,朦朧的睡意一點都不剩,紛紛攜家帶眷從裡頭狂奔而出。而他們驚愕地抬頭仰望時,夜色的帷幕驟然降下滿腔怒火的聲調,嗓音中瀰漫著無法忽視且不可侵犯的威嚴魄力。
『……吾從來不曾如此震撼,人類竟蒙使吾的同族受到這種對待。』
主神勒斐埃斯言簡意賅,完全不想像個解說員般,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傳達清楚,等同不給人類釐清跟解釋的機會。
祂的意思,延伸到每一個角落,深深滲入每個人的耳畔裡。
人們同時在想著類似的幾件事-是不是有什麼誤會?區區人的肉身怎麼可能動得了神?究竟發生什麼事……等等,簡直到心靈相通的程度。
面臨這麼突然的事態,主神光憑以言語渲染的恐懼,便令人們的腦袋停止運作,像故障一般跳脫不了那些疑問。
只能杵在原地不動,因為不知道後續,也還沒有實質的災難降臨到頭上,說要逃難的話也不曉得往哪逃,所以除了靜觀其變也無法怎麼辦。要大聲抗訴?只怕自己的聲音是無法直達雲霄的。
主神停頓的數秒內,那股壟罩世界的緊張感就快要捏碎心臟。這一瞬間,全世界的人再清楚不過,危機的當事者是什麼樣的恐怖滋味。
憑主神的力量與權力,率領神族大軍蹂躪人類輕而易舉。
終於,主神的意旨再度從星空落下。這只是第二句而已,話語越多雖然越詳盡明白,但是帶給人的威勢會愈來愈被稀釋。
『吾不和人類大起干戈,但是……吾與同族不再信任人類……為此需要一點措施。』
語落,頭上依然是一片毫無動靜的沉默星夜。
此時人們的心情大致上分為三類,慶幸主神沒有引發戰爭的打算、對主神逕自表示不再信任人類的憤恨、還有對主神所謂措施的疑惑。
人們等不到變化發生時,被嚇壞的小孩子開始啜泣,大人忍不住對此事七嘴八舌,可是議論多久都跟確切兩個字無緣,也沒人有心情回屋休息。
茫然無助、手足無措的感覺有幾分鐘的時間飄浮,因為只要有視覺和聽覺的生物,都在下一刻被嚇得合不攏嘴。
從星空的更深處射下一道光,在高空中忽然散開,黃色、藍色、綠色,圓弧狀的光暈從中心不停擴張開來,無數個光子往內躍動,接著浮現許多特殊的文字跟圖形,逐漸圍成一個圈,好幾個半重疊的法陣隱約形成,閃爍著紫藍色以及青白色的光輝,大小約占據視野七分之一天空,非常龐大,其絢麗的光芒徹底壓過月亮,連爭艷都算不上。
由無數個陣法組成的大圓陣,猶如齒輪般開始慢慢地翻轉和旋轉。
「那、那究竟是什麼啊……」
大開眼界的人們呆愣住,望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啞口無言。
早上、隔天、大後天、七日後、一個月、半年、一年……那個大法陣依然持續運作,絲毫沒有淡去消失的跡象。這麼顯眼也沒辦法讓人忘記,每當仰頭之時必定納入眼簾,它可以說是一種永恆。
從此以後,人們再也不曾見過那些高大、神秘的存在。眾神離開了,悉數消失於這片大地上,僅留下祂們來過的痕跡。
這個夜晚被稱為神離之夜。
數年後-
米勒斯村是一座樸實平凡的村莊,散落在大片田地周圍的民房與圍繞的翠綠森林,距離村莊不遠的地方有條清澈溪流,是副標準的村莊景觀。除了中央有座不搭調的豪宅是以磚石建築而成,其餘的民居全都是精簡的木屋。
目前太陽只在即將升起的程度,黯淡的遠方天邊僅有一絲曙光,村莊的空氣含有大量水分,使得景象霧濛濛似的,在陰鬱的樹林中也傳來此起彼落且悅耳的鳥鳴與蟲聲。
晨間作息一如往常,少數早起的人們開始外出動作,互相打聲招呼。
照理來說應該是平凡的村莊與一天的開始,但除了今日空氣異常寒冷外,似乎還有些不一樣。
「早安,勞德先生。」
一位在家門口做暖身操準備慢跑的男人,渾身緊緊包得密不通風,對隔壁剛踏出門的鄰居說道。
「嗯,早安。」
「看樣子你是要去提水?女兒是不是又發燒了?」
「是啊,情況是老樣子,畢竟這場病生很久了。」
一位看起來三十歲左右,留著一點鬍子,褐色頭髮的男子點頭回應。
「是嗎……不過你還是要振作啊,這麼努力顧家的人,神一定會眷顧你。但願早些出現好的跡象。」
「神……說到神啊,祂們已經離開好久,就算看見,怎麼幫得上忙呢?現在無法再依賴那些誇張的神力。不過你的好意我心領,謝謝。」
勞德在門口旁的雜物堆裡翻找,一下子就取出經常在使用的鐵桶,然後往雙手呼了口熱氣,戴上保暖效果普通的粗皮布手套。
「就別再妄想那種奇蹟啦,我好歹是個父親,自己的子女靠自己守護,這點事我還能做到。」
「真像為人父說的帥氣話。感覺當上爸爸的男人都會變得好偉大。」
「早就叫你穩重一點,找個老婆在這種村莊生活會比較輕鬆。」
「娶了美人當妻子的你別扯開話題諷刺我!雖然不想承認你說得對,已經三年了,大概每個人都還沒習慣……我們都懷念神眷時代的日子。」
失去了過往的習慣就真的完全不行嗎?勞德揚揚眉,不只這位鄰居,無奈自己似乎跟多數人的價值觀產生偏差。
雖說勞德的女兒生病不是一天、兩天的事,跟鄰居也不是每天清晨的時間都剛好對到。既然巧合碰上了,話題一開啟便有很多可以講的。
「這話倒令我發現之前的時光,過得多麼渾渾噩噩,三天兩頭跑去神殿請神幫忙或者禱告,簡直像條米蟲,現在反而感覺清醒不少。」
「哦……你的想法很奇怪耶。還記得嗎?親眼看見神光臨我們村莊的那次!多麼的榮耀與惶恐,好像昨天才發生似的。」
「記憶那種東西就是這樣,你越不想捨棄,感覺越近。」
「講得挺有一回事嘛,你是真的不在乎啊?」
對方的口吻有一點不以為然,接著視線轉移到勞德手上的鐵桶。
「今天這麼冷,如果能在家裡裝水龍頭就方便多了,王國的工程隊什麼時候才要來?不是聽說幾個月前有人仿製了供水設施嗎?」
「那則新聞我也看過,我記得拿來當作參考的創造物,流出來的水可以恢復人的精神。」
勞德曾經想試試看去取得該水,但是距離遙遠,不是幾個星期可以往返,加上家人都需要自己,更是寸步難行。讓勞德打從心底放棄的理由,是報導表示自從眾神消失之後,手下的創造物幾乎逐漸喪失效力。人們恐懼著有益的創造物會脫離生活只是時間的問題,當初無可避免引發了軒然大波。
「如果那些創造物還能用的話,不知道有方便多少。」
「當初誰會想到那些玩意跟神是有連繫的?失去的東西就是失去了,想再多都不可能回到以往。」
村莊中央廣場有道石門,是一位喜愛旅行的神製作的,原本可以帶領一群人瞬間轉移地點,抵達散落其它地方的另一道門。現在已經毫無功用,變成十分普通的景物。
可以想像生活品質瞬間退步多少,早就習慣的人們倍感不便。就連最基本的交易活動,都必須依賴駄獸和徒步。
「你就別講得那麼好聽啦,還是很懷念的吧?」
「你沒其它的話要說嗎?」
勞德反問,換他語氣開始不耐煩。
「呃、不是啦!我的意思是王國行政真沒效率,究竟都在幹什麼?申請不是寄出去好幾個星期了嗎?」
「王國急著四處征戰、擴張領土,所以對民生投注的心力跟經費相對較少,也不是我們抗議就有用的,只能一邊催促一邊等待。」
眾神離開這片大地後,自然由人類的國王接掌全權,不需再過問或顧忌神的意見,以往頂多擁有一座城的領主們,紛紛派兵征戰。無論是武力佔據抑是讓對方聞風投降,刀鋒交響之下是彼此永無止盡的併吞與臣服,而且拓展的速度如同烈火燎原一般。
事隔不久,擁有足夠勢力的王族已經建國,例如米勒斯村便是位處惠瑟多王國的國境內,而惠瑟多王國正是陸上霸權之一,佔有廣大的領土。
惠瑟多王國的迅速崛起,並且擊敗其他勢力的其中一個原因,歸功於當眾神消失、對百姓便利的創造物失效時,惠瑟多王能夠快速安撫民心,接著推出多項改革和替代措施,率領人們盡快適應新的生活模式。
可惜惠瑟多王顯露他重外輕內的執政方針,重視武力的強大,對內政不能說毫無作為,卻沒有像軍事那麼用心。日前樂於接受統治的人民,也變得略有不滿但勉強能過活,至少還談不上苛政如虎。
無論內心接不接受,全世界都體認到這唯一的一點-神眷的時代結束,居民能夠依賴的對象巨大改變,人為做主的時代來臨。
「果然還是之前的日子好。」
「別說這種不爭氣的話!我會繼續向上面提出申請的。」
「喔喔!謝啦,真不愧是咱們的村長啊!英明偉大!」
「拍什麼馬屁,連職內的事都做不好還當什麼村長?」
「這麼棒的一句話,真希望讓從中央來的那傢伙聽聽,您快訓訓他吧。」
「算了,別再說了,注意你的禮貌。」
勞德清楚他指的是誰,可是自己也奈何不了對方。一想起來就一陣頭痛,勞德煩躁地按壓眉頭,兩眼皺得緊緊的。
「唉,都快神分曆三年了,情況什麼時候要改變呢?」
「喔,已經第三年啦?時間過得真快。」
自從主神勒斐埃斯的那件大事過後,人類必須改變曆法,所有的一切將重頭來過,因此訂定為神界分離曆零年,簡稱神分曆。
任何人,只要一聽到跟神界分離相關的話題,都會無意識地把目光移往上方那再顯眼不過的象徵性標記,勞德也不例外地抬頭看去。
無論是在何處仰望天空,幾乎都能看見異常龐大的神術陣痕跡在緩緩轉動,由無數的符文、神術環、紋路所組成,構造相當複雜,非常壯觀。據說在星空之下沐浴它的光芒,會令人的心情平靜、理清思緒。
人們稱呼為『剝離兩界的遺跡』它就如同太陽與月亮般的存在,不管你怎麼移動,永遠都會出現在你頭上,不管是早晨或是夜晚,就好像老是跟著你跑似的錯覺。
「……咳咳,似乎聊得太久,我得告辭。」
「慢走啊……咦?你提水幹麻要帶耙子啊?」
鄰居發現到勞德有點不對勁的地方。
「不會是擔心女兒到精神錯亂了吧?」
勞德除了右手提著鐵桶,左手居然抓著一把挖掘藥草用的小耙子。
「別胡說,昨天家裡來了個熟人,發現他生病了,所以想幫他找點藥草,畢竟我們村裡沒有藥店,沒辦法。」勞德沒好氣地回答。
「真突然啊,祝那個人早日康復。話說回來,這幾天怎麼這麼冷?明明還沒到冬天啊?」
鄰居毫不介意,他抱著手臂抖抖身子,隨口提起日常事。
「是啊,照地理環境與氣候來說,應該是不會這樣的。」
勞德裝作十分納悶的樣子,暗自慶幸對方沒再深入追問。
凌晨結出的露水早已變成冰霜,風中散發的寒氣要是沒多穿幾件衣服肯定會凍到,動作似乎也遲緩些,必須要多活動身體來暖身才行,那會是即將發生什麼事的徵兆嗎?總之一切都寒冷到了極點,明明沒有下雪。
彼此往來幾個沒有答案的問題,直到答應鄰居傍晚的酒館邀約,對方才肯放人離開,而勞德也自言自語地說:「好了,趕緊去忙我的。」心中開始思考一點事情。
其實說來了個生病的人是沒錯,那個人是昏迷不醒,而且也不是熟人,不如說是路上遇到的陌生人,但要是把照顧生病的陌生人講出來,鄰居一定又會問東問西,他可不願引起太大的騷動來煩自己。勞德一邊想著,開始往村旁河流的方向走去。
腳步踩碎乾硬的落葉,清脆的聲響隨著節奏緩緩勾勒出昨天的回憶。
當時是黃昏,因為有事耽擱,勞德在這個時間出發到森林砍柴,那時的溫度有點低,揮動斧頭時也在擔心女兒。
人在專心時的時間總是特別快,當勞德完成工作,放下他的袖子,並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,想順便替優絲這個臥病在床的女兒找找有效的藥草。儘管大多無用,卻仍抱著希望,其實村子周邊的藥草種類還挺豐富的。
女兒優絲從兩年前,在原因不清楚的情況下突然病了。因為不斷的咳嗽與發高燒的關係,總是一直躺在床上,雖然偶爾會好轉到能下床,但就是無法完全康復,遲些日子還會發作。
問題是那究竟是什麼病?多虧人們當初過度依賴神,基本上順遂的過去現在變成被孤立的逅病,造成當今各方知識相當遲緩,醫藥學也是其中之一。
勞德一邊思考事情,恣意地亂走,不知不覺晃到了一片遠離村莊的平原,而且天色已經越來越暗,要藍不藍、要黑不黑,那種沉下來的色調令人不快,周圍沒有什麼特別的聲音。
四周長著高大茂密的蘆葦,高度快要遮住一個成年女子,只要半蹲就可以擋住好幾個男人。頂端是羽毛般的白色,柔染的身軀聽著風迎來擺去,輕輕搔到勞德的鼻頭,便令他忍不住打個噴嚏。
「哈啾!真是糟糕,莫名其妙就跑到這兒來,還是快回去吧,村子的方向我記得是往……」
勞德抓抓鼻子搖搖頭,感覺連帶流鼻水了。
就在勞德已經回頭打算離開時,後頭傳來一聲突兀的巨大聲響。
在不遠處發生怪事,有一束光從不高的地方落下,分裂成幾條線往不同的方向縱向擴散,很快描繪出一個三人大小的法陣,散發淡淡光芒。
-怎麼回事?
突如其來的變化,緊張感反射性地爆發出來。勞德迅速蹲下,在風聲的掩護下於蘆葦群中盡量保持不動。原本考慮在什麼未知的事物出現前立刻逃走,不過他隨即想到,此處距離村莊不遠,如果眼前是危險的徵兆,身為村長的自己可不能置若罔聞。
對,沒錯,總要有人先去面對問題,只要保持充足安全距離,千萬別讓自己出事就好。這是勞德抱持的責任感勝過恐懼的思考。
交錯的藍色發光線條與圖形,上頭散佈著看不懂的文字,中央瀰漫的一片白霧裡頭,隱約浮現黑色人影,勞德原本平穩的心律跳動得越來越快。
-應該是沒問題,我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男人。
勞德握緊手中的斧頭,當然不是說能揮動就是他所謂的自保。
垂直的法陣旋轉了圈後慢慢消散,藏身於蘆葦叢後方的勞德睜大眼睛,透過縫隙定神一看,從霧裡頭走出的是兩個披著披風的神秘人。
由於視角的關係,只看到背後披風上繡有十分特殊的圖形,像是一座十字架被什麼看不清楚的東西纏繞。
-他們是誰?如果有不妙的意圖……
現在只能靜觀其變,情況不妙就回去求救吧,冒然衝出去只是有勇無謀的傻瓜。勞德心想。
憑著直覺,那兩個人似乎沒有散發很凶險的氣息,反倒很慌忙、急迫。
對方開始談話,勞德用那因為工作和勞動而粗糙的小指掏掏耳朵。興趣是少不了,確認目前躲在死角跟上風處,應該是很安全。
一個聽起來像是年輕女子的聲音說道。
「放在這裡沒問題嗎?這樣他能否自動去完成任務?」
另一個沙啞的年輕男聲說。
「不能再管那麼多了,畢竟是那一位留下的人……呃,我不曉得這麼說妥不妥當,總之他一定會去做。」
兩個人大汗淋漓、氣喘吁吁的感覺,看樣子不久前似乎被什麼追趕過。
勞德自然是有聽沒有懂,那是什麼東西呢?身體向前傾想再聽清楚些。
「喀!再不快走,會被那群傢伙們追蹤到的,不得不承認他們的行動力並非一般。」年輕人著急地說。
那發出女聲的神祕背影似乎還猶豫不決,看得出另外那個年輕人表現出焦躁不安的背影,並試圖勸說。
「能帶著他逃到這裡是極限啦,接下來要引開那群人的注意力,我們的信仰一定會讓希望到來。」年輕人說,臉上落下了汗水。
「那好吧。」
年輕女人同意,接著勞德聽到疑似一個重物落至結實平地的聲音。
「好了,快走吧。」男聲說。
「等等,這樣東西呢?也留下來比較好吧?」
「什麼?要交給他?妳確定嗎?」
「那是屬於他的,再說各方面這麼做都比較好。」
「還是讓我來-」
「不明白嗎?現在的情況,留在我們身邊只會更危險。」
然後,傳來一聲重物躺地的聲響,兩人又丟下什麼。
「事後能找回來嗎?」男聲問。
「關於這一點有所準備。」女聲回答。
「嗯,不能出半點差錯,我們必須……」
男子的聲音聽起來很沉重、痛苦。
「請相信他能負起保護的責任,還能妥善處理發生的事情。」
女子仍是一副冷靜謹慎的語氣。
「相信嗎?妳要將我們的夙願賭在他身上?」
「是的,因為大家也是如此期待。」
男子的疑問被斷然肯定之後,他沉默了一會,像是歷經一番掙扎苦思才得出可以付諸實行的結論。
「好吧,就接受妳的建議。」
接著他焦急地左右張望,又補上一句話。
「非走不可了。」
女子點點頭,蹲下身,對著地面喃喃自語。
「對我們來說,如果他成功的解開世界的詛咒,會是最大的功臣。」
勞德的心一慌,心想現在這世界哪來的詛咒?最大的變化應該是天上的兩界剝離遺跡,但應該跟詛咒扯不上關係。
「你就加油吧……」女子最後輕聲地獻上祝福。
勞德流下冷汗,僵硬的身軀不敢移動,不斷警告自己別讓對方發現。可能不小心弄出細碎的聲音,對方就會察覺的感覺緊勒住胸口。
接著,男子揮動手臂,如同門一般的法陣再度出現,飄出一片白色迷霧帶走兩人,不著半點痕跡,消失之後只剩冷風吹拂過,以及地上被他們踩壓過的雜草。
對方的來意是好是壞?勞德無法肯定。不過最重要的是他注意到方才兩人佇立的地方,留下一個靜止不動的藍色身影。
或許是錯覺,勞德感覺越來越冷,不由得開始顫抖。
有必要確認是否危險的東西,勞德打算保持警覺心靠近,他把斧頭舉高戒備,一步一步接近,最後撥開蘆葦所見的事物,是他預料錯誤的。
不是龍、妖精之類的奇特生物,而是外貌稍微特別的普通人,除此之外有手有腳,身上也沒長著角、翅膀、尾巴等奇怪的東西。
一位沉睡的青年,也許該說是昏迷不醒吧?他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裡,感覺相當放鬆自然的姿態。
青年有著一頭醒目、柔順的淺藍色頭髮,身穿淡藍色與白色為主色的長袖與長褲,外面再穿著一件高領背心,腰部繫著兩條交互的腰帶做配套,褲管有設計好的露出,裡頭是一件深藍色的緊身褲,看起來是一條雙層褲。
青年的容貌看起來俊美帥氣,白皙的臉龐帶著稚氣,像個洋娃娃般精緻,目測應該才二十歲出頭吧。他的眼皮自然地閉著,雖然沒有任何動作,但勞德靠近檢查時發現還是有呼吸的。
更令勞德嚇到的是躺在青年身邊的那把劍刃形似圓錐狀的長劍,上頭雕有他看不懂的神秘文字。這把劍的劍鍔跟劍柄也是青白色系,劍鍔被兩條看似皮帶的東西環繞,以交叉的方式延伸至劍柄。
不對,現在不是觀察這些的時候。勞德搖搖頭,先釐清自己該做的事。
雖然不確定對方善惡,也不行丟下這個青年不管,否則鐵定會良心不安,晚上會在意到睡不著,這種天氣說不準會凍死人;然而又擔心替村莊帶來危險,尤其自己還是村長,所作所為不能輕率隨便。
究竟這個人經歷了什麼?勞德夾雜在兩難之間。
最後勞德找了個藉口,感覺青年的臉沒有壞人歷經險惡的氣息,況且幫助村子附近有困難的人也算職責之一,還是選擇攬上沉重的負擔、拖著笨拙的步伐把青年帶回家,連那把劍一併撿走,畢竟那是他的東西吧?不過畢竟是危險物品,直到釐清青年的背景之前,是無法還給他的。
勞德在星星的注視、風兒的疑惑以及枝林的討論之下,穿越深綠的隧道,踏過熱衷喧鬧的草地,返家的路上毫無變化,青年不曾醒來,只有稍遠處的燈火在告訴他的歸處。
隔日,米勒斯村的氣候便恢復到正常的冬天。
回想告一個段落,勞德發現桶子已經裝滿清澈的河水,自己則站在河邊失神發呆,另外一隻手抓住幾把藥草。
最近老是這樣,一直想東想西、回想過去、擔心女兒,結果練成了就算心不在焉也可以完成事情的特殊能力。
「算了,回家吧!」勞德無奈地苦笑,轉頭歸去。
回程路上與一一出門的朋友與認識的人打聲招呼,來到家門前,勞德扭轉門把推開了門。
「奈雅,我回來了!」
勞德先在門口喊了一聲,小心翼翼踏上玄關,回到自己溫暖的家。
「您辛苦了。」
廚房傳來一道和藹的女聲,讓疲倦的勞德感到窩心,精神湧現出來。
勞德經過廚房,往裡頭看去,不意外是套上圍裙正忙著準備早餐,一頭烏黑長髮的妻子。明明只是帶著微笑的平凡問候,勞德也是非常珍惜。
忽然有兩塊盤子從頭上飛過,減速後慢慢降落在奈雅身邊,那是人類自己研究得來的知識體現。便利於生活的魔法比較簡單,想學就能學會,比起展現力量更像被當作便利工具使用。
「其實我覺得偶爾動動手腳也不錯。」
每次看見廚房裡的餐具飛來飛去的場景,環境卻還是很整齊,看幾次都仍覺得滿有趣的。
「有些事自己來比較有成就,不過小事情的話這樣很方便。」
奈雅輕笑幾聲,手一伸,浮現一個發光的古文字,放在另一端櫃子上的藍莓果醬罐隨即飄過來,彷彿一個大泡泡似的。
「像是烹飪啊,感覺親手做會更好掌握味道。」
奈雅一個彈指,放出火苗點燃爐灶,這也是便利於生活的魔法。她拿出平底煎鍋,放上幾片培根,灑一點點鹽巴調味;在空位打幾顆蛋接著舖上餅皮,拿起煎鏟開始手動做料理。
看著這幕情景,勞德知道奈雅對魔法是比自己懂更多。想起當初傳送那兩個神秘人的法陣,相比之下便萌生一個疑惑。
「奈雅,我看妳使用魔法的時候,怎麼沒有看見那個……很帥很華麗的魔法陣?」勞德有點笨拙地組織問題。
「關於這個,嗯……」
奈雅微笑,一邊移動一個沉重的鍋子到爐火上,裡頭漂著奶白偏黃的液體,然後蓋上鍋蓋加熱。
「更精深的魔法是需要學習更多知識的,那是非常艱困的知識,要習得一樣就得花費好幾年,也必須有天份。只求自衛而想過著普通生活的人,一般不會涉入到那種程度。」
勞德拉了把椅子坐下來,看著奈雅將培根與餅皮翻面,用鍋鏟稍微壓一下,發出滋滋的聲響。
「跟一種叫做秘術的力量很容易搞混,兩者極為相似。厲害的魔法大多具有攻擊性跟危險性,對生活沒有幫助,無中生有自然是辦不到……這都得歸咎於我們的天性,喜好力量和統治且厭惡一成不變的平凡。」
奈雅像是想起什麼,感到不悅地皺起眉頭。
「多虧那些研究魔法的先人,讓它變成戰鬥武器,我想不應該是那樣使用的。我一直有在想,或許可以更偏向-」
勞德很明白,人們通常會厭惡單方面用強大的力量打擊、壓制別人的事情,奈雅意識又比較強烈。以往只要讓她在這種地方陷下去,都得被迫聽她抱怨,而且絕對迴避不了。
恰巧更強烈的疑惑不僅如此,勞德的腦裡浮現另一幕畫面。
「對了,昨晚沒有空跟妳說清楚,其實我還有看到奇怪的東西。」
「奇怪的東西?」注意力被轉移的奈雅問道。
「就是他們的衣服啊,那群神秘人出現的時候身上套著披風,上頭好像繡有十字形狀的圖樣。」
「有其它特徵嗎?」
「當時天色相當陰暗,我能瞄到一點點就很厲害了吧?」
「儘管你這麼說……」
奈雅把煎鍋從火上移開,確定沒做出什麼會搞砸早餐的行為後,空出的手一邊輕捻髮梢,她想了一會。
「十字架的話,果然多半跟侍奉神的教團有關係呢。」
「原來是信仰神的傢伙,我就想說在哪看過。」
「應該是神職人員沒錯。十字架是其中之一,在此基礎上的圖畫會有各式各樣的差異。如果沒有更多的線索,沒辦法推定是哪位神底下的教團。」
「那群所謂的神職人員,作風都太激進了吧。」
勞德的語氣對此有點反感,引來奈雅一陣蹙眉。
「並不是這樣,自從神離之夜過後,各教團都失去中心,人們難免心生不安,神職人員更是徬徨。或許普通人可以慢慢適應,但教團可是失去了根……所以舉止衝動的一派逐漸增多也無可奈何。」
「抱歉,是我有點主觀了。」
勞德發現自己好像說錯話,所以他趕緊表現弱勢認輸。
對神職人員而言,神的消失就像失去一直以來跟隨並且視作頂端的目標一樣吧。他們同時把願望寄託在神身上,如今一切無法達成,可以想像他們的臉色有多麼鐵青慘淡。
「不過這樣我就更想不透了,教團成員會突然跑到荒郊野外,然後在那裡丟下一個人的理由。」
「的確是很奇怪,難道說……他們會做出犯罪的事?」
突然連想到這個可能性,奈雅突然沉下臉色。
勞德明白其中的緣由,他輕嘆口氣,起身繞到奈雅身後輕拍她的肩。
「好了,妳實在想太多啦!不如看看今天早餐吃什麼吧?嗯,好香,妳今天有做烤飯糰?」
勞德大力吸一口氣,貪婪得像是要把整個空間的空氣納入肺中一樣。
「烤飯糰?你之前沒跟我說呢……抱歉,今早是烤麵包、果醬、培根蛋餅跟昨晚剩下的濃湯。」
奈雅揮動手指使另一個鍋子浮空,將裡頭滾燙的液體倒入盤中,勞德的肚子都咕咕叫了,可是還有事情沒解決。
好像一不小心就離題了。現在要在乎的不是那些人,而是他們做了什麼,目前只瞭解他們留下一名青年就揚長而去。
當晚的人是一男一女,會是青年的父母嗎?他們的對話聽起來好像捨不得,但會有什麼樣的理由,讓父母必須選擇離開來保護孩子?要說是孩子也很奇怪,那個人的年紀應該是脫離父母護佑的階段了。
那天晚上曾經與奈雅討論過,她一樣說不出個所以然,只是覺得不能一口咬定事情,自己終究是局外人,看來除了直接詢問青年之外別無他法。
「對了,他的情況怎樣?醒來了沒有?」
「在你回來以前我有去看過,不過沒什麼變化,還是靜靜睡著。」
「這樣啊,想不到會這麼久,要不是有在淺淺呼吸,真會讓人懷疑他是不是活著的,簡直跟人偶沒兩樣。」
「親愛的,話別亂講喔,他或許是太疲倦了。」
「唔……好啦,反正世上什麼東西都有,如果沒有見怪不怪的程度,遲早會被逼瘋的吧,哈哈!」
勞德倒了杯水喝,覺得挺不對勁,一般會這樣自導自演通常是在酒館跟朋友一同的時候,那手裡拿的應該是酒才對味,無味的水怪不合的。
「奈雅,我再去看看他的情況,如果繼續沒有意識,我們該考慮送醫。」
看不出有外傷,青年的狀態平穩,兩人找不到任何急切的理由把他送去遠在隔壁城市才有的醫院了。
勞德踏上了木製階梯上去二樓,轉個彎經過女兒的房間,進入另外一扇門。裡面是一間樸實的房間,而在床鋪上躺著的,就是勞德在一片平原上遇到那位有著淺藍色頭髮的神祕青年,依舊安靜的躺著。
勞德拿過一張椅子坐下,望著他的臉認真地胡思亂想。嗯……仔細一看,真的像人偶般精緻的臉蛋卻又滿帥氣的,直接換個性別大概也沒有人懷疑。
斜眼一看,當初遺落在青年身邊的那把錐形劍給他擱置在牆角,他這樣子舉的起來嗎?勞德有點懷疑,自己當初搬運時都嫌頗重了。而年紀輕輕、體型也不是非常壯碩的青年,能夠使用那把武器嗎?
他是從哪來的?厲害的高手通常見識也很卓越,試著拜託他一下,能不能看看優絲她的病?勞德盡想些有的沒的。
就在勞德又在無聊的想東想西時,外頭傳來拖鞋踩在木質地板的啪啪聲,是奈雅端著一碗湯走進來。
「如果他醒來了,希望能先讓他暖暖身子。」
「還真敏捷呢。優絲那邊還好嗎?」
「優絲那邊已經沒問題了,她目前睡的很安穩呢,晚點應該可以下床活動一下子。」
要讓生病的優絲睡著很簡單,幫她用冰水擦拭來降溫一下後,給她一隻玩具布偶就行了,真是可愛的女孩。
「話說,奈雅妳沒有把這青年的事情跟鄰居說過吧?」
「沒有啊,要是鄰居們知道了跑來打擾怎麼辦?會很困擾不是嗎?」
奈雅把熱湯擱在一旁的矮桌上,她的腰往前微傾,像要努力看透這個人是什麼樣的人似的,頭一次專心凝視那名青年。
「好奇怪呢。」奈雅納悶地柔聲說道。
「哪裡奇怪?」
「確實感覺不到危險的惡意。」
「妳那時也是這麼說,才決定照顧他的啊,沒有惡意不是才好?」
「沒錯……但……該怎麼說呢。」奈雅直直注視青年。
「?」
「呃,就像……除此之外,我沒有特別的感受。」
「我不太懂妳的意思,總之只要沒壞事就好了吧?」
一頭霧水的勞德皺起眉頭,難得直覺一向很準的奈雅會講得這麼含糊。遙想年輕的日子,自己偶爾才做的虧心事可是一個不漏地被她揪出來啊,而且勞德不認為女人的直覺二十歲跟三十幾歲有差很多。
「呵呵……也對,一個人是否懷有惡意,可以從他的面孔紋路之間看出一點端倪,我是這樣想的。」
奈雅將暖熱的手心貼在青年的臉頰旁,想試試能不能喚醒他。
「等一下,我第一次聽到妳這麼說,莫非以前我犯錯事的時候,妳都是從我的表情-」
「沒辦法,誰叫你很明顯地露出一副偷雞摸狗的心虛樣。」
「既然如此,以後我就要把臉色隱藏起來。」
「沒可能吧?親愛的個性太直接了,像現在也是想到就說出來。」
「別馬上否定啊……這攸關我未來四十年的人身安全耶。」
「嘻,人身安全?我不記得有對你做什麼吧?追根究柢,只要一開始你別隱瞞犯錯就好啦?」
「不成!剛剛還跟老朋友約好今日要徹夜飲酒談心的!」
「哈……謝謝你不打自招,省得晚上找不到人。晚上留在家裡吃飯吧,熬夜喝酒對身體不好喔。」
「嗚啊!拜託別這樣嘛!」
勞德作勢暈倒跟求饒。
其實勞德今天原本就沒什麼興致尋歡作樂,這下子剛好拿妻子的管教當藉口婉拒友人,順便當成一個玩笑。
奈雅不太懂如何幽默,而勞德正好互補這點,他經常會想方設法逗她笑,所以自嘲是最好的。除此之外,以人類平均壽命八十歲左右而言,四十歲的勞德提起未來四十年,其中別有的一番意味更令奈雅覺得窩心。
平凡無奇的對話,卻蘊含對彼此的體貼關心,兩人都開心笑出來。
「好特殊的語言……難以解讀。」
忽然冒出一道陌生的音調,使兩人著實嚇了一大跳,他們慌張地左右張望,發現是從眼皮下方傳來的。
青年已經半睜開雙眼,那是一雙漂亮的午夜藍色眼眸,但是臉上無動於衷的表情,感覺他好像缺少了什麼似的。
完全沒考慮過如果對方清醒之後該怎麼開啟談話的勞德,緊張兮兮地直接向奈雅求救。
「欸,想不到他會突然清醒,該說些什麼啊?」
「有耐心點,別急,這樣子比較容易互相理解。」
奈雅在床邊蹲下,露出誠懇的微笑。
「雖然有點冒昧,可以跟你說說話嗎?如果腦袋覺得很混亂,那就稍微休息一下沒關係。」
青年的眼瞳飄向奈雅,他一言不發,慢慢挺起身子,穩穩坐在床上,看上去毫無剛清醒的人那般睡眼惺忪的倦氣。
「欸,他剛剛說難以解讀,是不是外地人啊?」
「親愛的你冷靜點,他剛才說的是這裡的語言。」
「啊,說得對,我好像太急了。」
奈雅依然保持微笑,且用心凝視青年的雙眼,尋找與青年交談的切入點。
「可以請問一下你的名字嗎?還記得嗎?」
「名字是賽特.阿黎歐。」
賽特馬上回答,令奈雅有些錯愕,突然一股小小的違和感冒上來。
「賽特啊,真的是很帥氣的名字呢。」
聽到對於名字的讚美,名為賽特的青年卻無動於衷,不僅沒有回應,也沒有微笑致意,但奈雅認為他只是還沒安心或者個性內向。
「沒事的,這兒是米勒斯村的一棟民宅,我們只是普通的居民。」
看到賽特的眼珠不停轉動,視線在房內徘徊巡視,奈雅便先告知一下現況,目的是想盡早消除隔閡進入交談。
「希望你可以輕鬆地叫我奈雅,這位是我的老公勞德。」
「……明白了。」
「嗯,好,我們不急,身體有沒有不舒服呢?要不要先喝點熱湯?」
「……謝謝。」
奈雅很熱切地把湯端給他喝,並囑咐他謹慎一點別燙著了。
賽特聽話地小心啜飲熱湯,期間兩人面面相覷,對賽特來歷不明的背景感到緊張與好奇。雖說眼睛是靈魂之窗,可是那一對太過平靜的目光,反而令人猜測不了其主人的個性如何。
「現在天氣有點涼,把身子暖一下才不會感冒,況且昨晚特別冷,你還直接躺在荒郊野外。」
覺得跟不熟的人陷入沉默更尷尬的勞德,忍不住隨口提出他所見的事,顯然吸引到當事人的注意力。
賽特放下碗,頭一次望向勞德,而勞德感覺他是心有疑問,便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大致上告訴賽特。
「-所以,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?」勞德皺起眉頭問。
賽特搖頭。
「看起來不像沒事。那麼當時帶著你的一男一女,你認識嗎?」
「不。」
「你確定?我看到他們的樣子非常拼命,如果不是有血緣連繫的親人,大概沒辦法做到那種地步。」
賽特一言不發,回頭直視空無一物的前方,好像看透人生道理產生深刻覺悟的傷病患似的,對他完全摸不著頭緒。
勞德感到很棘手,賽特什麼都否認,或者是刻意隱瞞。總而言之,就算想要幫助他,也不知道該從何處下手。
「你有什麼講不出口的苦衷嗎?」
「苦衷?也沒有。」
賽特闔眼深思,似乎認真地在追溯記憶深處,兩人靜靜等待。過了一會兒,賽特仍沒有對剛剛的發言做出修正。
「但是我不記得什麼。」
奇怪的說法,不願將自己的事告訴外人嗎?那是無可奈何吧,每個人都有難言之隱,應該從對方立場去體諒。勞德心想。
儘管如此,目前如果得不到任何消息,就算認真想要幫他一把也無從下手,必須讓事情有個底才對。
「賽特,是吧?或許你有自己的顧慮,不過既然你我碰上了,有什麼地方需要幫助的?你可以說說看。」
勞德殷切地說道,他很好奇賽特會怎麼回應,至於出不出力,要考慮對方的要求是好是壞。
原本以為這能讓賽特主動講幾句話,他卻依然沉默得詭異,乍看之下好像不把其他人放在眼裡的糟糕態度,一般人可能暗自不爽了。事實上,勞德有一點不愉快,覺得那傢伙究竟是怎麼回事?
奈雅輕輕拉扯勞德的袖子,附耳對他說道。
「親愛的,別那麼焦急,他會不會是失去記憶之類的?我們也不清楚他之前遭遇過什麼……」
以那種奇異的方式來到此處,無論如何都難以將賽特當作正常狀態對待。
「那樣的話,一般人應該會說不記得、沒印象或者茫然,但妳不覺得他否定的語氣太過斬釘截鐵嗎?」
勞德降低音量回應,他寧願不相信失去記憶這種像是要隱瞞什麼的藉口。
「說是這麼說……」
「而且以一個昏睡在野外被救回來的人而言,未免過於冷靜和條理清晰。」
奈雅不得不同意勞德的看法,陷入了猶疑。
「那你覺得該怎麼辦?也沒辦法就這樣不理不睬吧?」
奈雅說得沒錯,要是能乾脆地放著不管,打從一開始自己也不會帶他回來。如同那一晚的行動,如果將這位甚至可能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的人棄之不顧,勢必會陷入兩難處境,八成是過不了道德這一關。
「唔……要是他沒有一丁點危險,之後要做什麼也與我們無關。」
勞德謹慎地深思熟慮,同時用自己的眼睛來審視賽特。
人在頭一次見面時,都有所謂由外觀判定的第一印象,沒人可以跳過表面直接理解事實,那將或多或少影響對待他人的態度,有的情況馬上能友好相處,有的情況會先被警戒一段時間,所以人們時時刻刻為此事進行賭注。能內外一致或者面惡心善當然理想,怕的是笑裡藏刀,被對方暗地算計。
賽特的呼吸平穩,眼神看似空洞,卻因此顯得很乾淨,身體放鬆得彷彿任人宰割也無所謂,壓根兒找不到他會犯下虧心事的徵兆。
勞德選擇信任自己的判斷,也就是奈雅奇準無比的直覺,以及展現村莊的代表人應該有的風範,他面向賽特。
「你得跟我約定好一件事。」
勞德蹲下來,在賽特眼前豎起食指。
「如果你答應我,在安全考量上面,我不犯你,你也不犯我,那麼你可以在這裡待一陣子,直到你整頓好自己,規劃了今後的生活,並且做足準備。無論是明天還是幾個禮拜,不過一年就有點誇張了,沒問題嗎?」
賽特看來有聽到勞德的話,他花幾秒理解約定的內容,接著微微點頭,兩人覺得這算是安靜的道謝。
「你同意了,彼此就確實履行約定吧,千萬別違反喔。」
為了確認對錯是站在哪裡,勞德仍舊必須落下口實,賽特只是默默接受。
一個決定落幕了,在這種場合,奈雅機靈地跳出來。
「既然沒打算計較過去的事,那不如回到眼下吧?只要大家友善一點就沒有問題了。賽特你還想要休息一下嗎?」
「……或許應該這樣。」
「好的,那麼-」
帶著微笑的奈雅突然想起什麼。
「不好意思,可以再打擾你一下嗎?」
不僅賽特,連勞德都感到疑問。
「請問賽特你還記得剛醒來的第一句話嗎?」
並非是沒有聽清楚,所以奈雅開口點出。
「好特別的語言,不能解讀……類似是這麼說了。」
「……」
「可是其實我們可以對話,像剛才的交談,你不是接受跟他的約定嗎?所以我非常好奇,你是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所以沒辦法明白嗎?」
勞德是沒有注意到,但奈雅所言是真的的話,他也頗感興趣。
這不是追究過去,而是能算在當下的事,如果賽特不回答,恐怕兩人會動搖那一份沒有保證便給予賽特的信任。
幸好賽特不再當個石雕,是他回覆第一句正常的話。
「某種連續不變、聲調詭異的語言。」
非但沒解除疑惑,勞德和奈雅聽了變得摸不著頭緒,相互看了一眼。
「剛剛妳有聽到什麼嗎?我沒印象。」
「我也是呢……」
「賽特,能麻煩你更詳細形容嗎?或者重複一遍?」勞德說。
「……很困難。是在腦中迴響,兩個聲音同時。」
「同時?」
「也沒有秩序。」
「秩序?」
「沒有變化,都是同樣的。」
「一模一樣的詞?聽起來更奇怪。」
兩人越聽越迷糊,這個房間沒有其他人,不可能沒有注意到,那怕是森羅萬象的力量中有這種可能性的好了,也不會沒有出現任何痕跡。更何況,從普通人到擁有強大力量的神,無論是誰、是何種形式都好,通通必須遵守交流這個行為的最基本規則-你說完話才換我說。
地位、好壞、立場無關緊要,否則是沒有意義的,因為不瞭解對方的意思就會不知所措,那種感覺非常糟,即使是對霸道殘酷的傢伙也不例外,他們會同意,要嘛就別讓對方說話,最嚴重頂多插嘴,而不是同時講話。
正因如此,他們只能認為是賽特自己的關係,大概正如奈雅所言,記憶有什麼個人緣故變得不穩定,而那是方才協議好不去過問的事。
「你說的連續不變,是像這樣嗎?喂喂喂喂喂你你你你你好好好好好-」
勞德發出一連串意義不明的詭異聲音,奈雅則突然嚇了一跳。
「……感覺相似,但不是那種。」
勞德搔搔頭,這樣難辦了,語言的字詞這麼多,怎麼可能猜得到?
「呃……很遺憾,賽特,我們很難想像你說的語言是什麼。」
「我感覺這一陣子是很安全的,應該是賽特你有自己的……心事?」
「等一下……難道是之前帶你出現的那對神秘男女?等等,不對,沒有人會那樣跳針地講話吧。」
賽特語氣肯定,而且不像在說謊,因為他好像也想知道答案,這令勞德的思考亂成一團。
「賽特,我想最好先給你一段時間休息。」奈雅說。
「也許這樣比較好,有必要的話,我可以幫你尋求外面的幫助。」
賽特是想知道自己聽到的那段語言的意思,不過他根本不急,也不擔心會被突然轉換環境,畢竟才熟悉這個房間,一下子面對太多事只會惹來麻煩,賽特靜靜判斷適合現在的選擇。
「那麼,當你覺得一切好多了,歡迎隨時到下面來,我大部份時間都會在,能協助的地方盡量開口別客氣。」
他們尊重賽特的意願,雙方都需要休息一會兒。在賽特的目送下,當奈雅拉開房門準備離開時,勞德忽然轉身。應該是無法這麼快對陌生人放心,總之不得以的措施,他取走了擱在牆角的那把錐形劍,再跑回去找奈雅,她似乎有悄悄話要跟勞德說。
「突然就鬼叫起來很嚇人耶,我還以為你怎麼了!」
「鬼叫?妳是說呼呼呼呼嘻嘻嘻嘻哈哈哈哈這樣嗎?」
賽特確實看見東西被拿走那一幕,但是他依然沒有反應,房門闔起來後只是靜靜坐著,沒有躺下,彷彿為了思考而暫時放棄身體的行動權似的。
他又聽見了那道他不明白的、有兩種嗓音同時交織的語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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